崇阳周刊第714期第3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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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昔日“龙须沟” 今成安乐窝
·烟雾般飘过的村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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点击数:172  更新时间:2024/3/7 13:20:05 将正文字体扩大  将正文字体缩小  还原正文字体为原样    
烟雾般飘过的村庄
○舒浩武

 

  三

  我把车子停放在老屋前的场子里。老屋紧挨着舒氏祖堂,一墙之隔。打开老屋房门,因房子久无人居住,一股霉味扑鼻而来。万物都有灵性,没有人居住的房子,是缺少灵魂的躯壳,空余满屋寂寞,一地苍凉。我忙把所有窗户全部打开通风透气。

  我像往常一样,在靠墙角边桌上供奉的父亲遗像前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,再为父亲燃起一支香烟。父亲在镜框里慈祥地望着我笑。我说,父亲,我回来了,我看您来了。

  老屋无声,在时间的长河里静默。

  当初父亲与已故的大伯父分家,从祖辈的手上分得这份赖以安身立命的家产,我们一家人,注定就与它相依为命,苦乐相生。

  这是一栋在农村再普通不过的老屋。老屋占地面积不算大,不到百余平方米。前后左右一连四间方方正正的房子,没用一块泥土砖,在那个年代的农村,算是很不错的了。我半岁那年,三舅陪着母亲从白霓镇龙下村的娘家走到港口东堡舒家,三舅用一担箩筐把哥哥和我从太婆家挑进山里,挑进了这栋老屋。我们清贫而快乐的童年时代,就在这里度过。

  早晨,我和哥哥伴着鸡鸣鸟啼起床,揉着惺忪的睡眼,小狗般迈出老屋的门槛,挎着书包,踏着露水和一地蛙鸣,到村小学去上学;晚上,我们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作业,母亲在一旁飞针走线补衣裳,或是辅导我们功课,或是在厨房里做着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活。星期天,我们一大早起来,到对面山上去砍柴,还到村头小河边摸鱼。刮风下雨的日子,最怕打雷,惨白的闪电从黑不溜秋的窗外“猛扑”进来,吓得我心惊肉跳。这时,老屋像一个坚固的蚕茧,忠实地庇护着我们。

  后来,我们举家搬迁进城,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,老屋就这样被闲置。

  我们虽然每年清明回来扫墓时会匆匆一瞥,然而光顾老屋的时候并不多。现如今,老屋真的是老了。老屋的泥土地坪凹凸不平,因年代久远,楼板和檩子变成了黑褐色,被风雨无情剥蚀了的老青砖残破不堪,一面墙体已成岌岌可危的倾斜状态。

  老屋就像一位饱经风霜、历尽磨难的老者,在耗尽了体力和能量后,静悄悄趴在那里喘息,默默承受着寂寞、冷落和苍凉。

  在老家生活时,母亲就对老屋整修过。父亲在县城工作,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,教着一班学生,养着一群鸡和两头猪,还照顾着几块菜地。母亲为人公道正派,人缘极好,威望也高。村里谁家闹了矛盾,都会来找母亲去调解。坚强隐忍、勤劳俭朴、宽容大度,是母亲一生的写照,这种品质一直影响着我们。

  修缮老屋,一直是母亲的心愿。“叶落归根,我和你爸终究还是要回到老屋去的。”母亲常这样念叨着。

  2010年,村里要修缮祖堂。因我家老屋与祖堂屋共墙搭建,修缮老屋的事情便提上日程。父亲年迈体弱,患有脑血栓,手脚不灵便,无力操持管理。母亲虽然精明能干,但毕竟年纪大了,加之非常晕车,只能在家里凭着记忆指挥修缮工作。

  老屋拆前和修缮后,我都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。母亲一时半会儿回不去,我只能给她看照片。我知道,老屋已经成为历史,关于老屋的记忆,就在这些照片中了。

  2011年新年刚过,年迈的老父亲已经倒床了,我们连忙把老人送到医院。正月初三晚,我们将病入膏肓的父亲送回老家。在踏进老屋的那一瞬间,我分明看见父亲眼睛一亮,嘴角微微翕动了一下。

  树高千尺,落叶归根,父亲终于回家了。脚下是生他养他的土地,四周是朴实无华的乡亲。父亲静静地躺在老屋里,两眼好奇地望着天花板,偶尔嘴唇动一下,却发不出声音。父亲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,寻找着什么。正月初九,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。老人被葬在大塘山上,陪着他的父亲,守望着这个生他养他的美丽村庄。

  四

  我站在老屋门前的台阶上,掸掸身上的灰尘,燃起一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。烟雾飘散在火热的空气中,加速了汗水的分泌。

  老屋门前,是一个比较宽阔的场地。它承载了我太多的欢乐和记忆。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除了上学,小伙伴们的主要活动几乎都在这里进行。

  场地四周是一排老房子,有些墙体上还刷着上个世纪革命化的老标语,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。记得对面曾经是生产队的仓库,也做过牛棚关过牛。以前是土场地,下雨泥湿烂洼,天晴尘土飞扬,场地四周堆满柴草,角落里偶有几块残砖颓瓦,几堆牛粪点缀其间,鸡们“咯咯”叫着饥不择食,几棵瓜秧在探头探脑打量着人间。

  以往,这里是一个简陋的典型的农家场地,它是这个村庄的中心活动场所。人是一种高级群居动物,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这样集中活动的载体。在农村里,一些事关人们集会结社、信息发布、生老病死、喜怒哀乐等重大活动,都会在这里陆续上演。

  入秋,荞麦熟了。乡亲们从田里割回成熟的荞麦,在场地里堆成山、码成垛,这里就成了儿童们的天堂。晚饭罢,我们一头扎进荞麦堆里疯闹。我们在荞麦堆的中间挖个洞,四周再用一捆捆的荞麦堆放好,做成房子的形状;“豪华”一点的,里面洞洞相连,这就是我们所谓的“宫殿”了。我们在荞麦搭建成的洞洞里捉迷藏,疯了一阵觉得不过瘾,开始玩“升朝”的游戏。选出一个孩子王当“皇帝”,接着册封各路大臣、文武大将,甚至“皇后妃子”,各人拿着道具粉墨登场,开始扮演一个王朝的兴衰演变。而玩得更多的荞麦游戏是“打官司”。择取一节比较粗壮荞麦秸秆的关节处,做成一个带把挂钩状的东西,是为“官司”。人人手里攥着一把“官司”,碰见一个小伙伴就说——我们来“打官司”吧。于是各自从手里选出一个“官司”,两个挂钩对接着用力一拉,倘若谁把对方的挂钩拉断了,就意味着这方的“官司”打赢了,那么输的一方就得赔给对方一个或几个“官司”。有厉害的“官司”连克数人,那他的“官司”就成了“官司王”,而“官司王”的主人随即水涨船高,成为王者,他将接受伙伴们的艳羡和崇拜。

  偶尔,听谁说公社的电影放映队要来队里放电影了,这不啻凭空放了一颗“炸弹”,信息瞬间传遍全村。几日里,老老少少都在问:电影是不是要来呀,么几来,放什么片子?一经证实,乡亲们便互相转告,呼朋唤友,做好一切准备,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。

  太阳还没有“落水”,场地前方挂起了一块奶白色的幕布,这更加给人们打了一针“鸡血”,确凿无疑啊。于是早早吃了晚饭,早早搬着各色凳子在场地里占位置。饭晚一点的,小孩子先上阵占着位置,等饭熟了大人吃了来换人。天慢慢黑下来,场地上早已经人声鼎沸,摩肩接踵。男人们抽着呛人的卷烟,“呼噜呼噜”喝着茶水;女人们叽叽喳喳聊着家长里短,大蒲扇呼呼扇着风,驱赶着讨厌的蚊蝇。孩子们围着场地嬉笑打闹着,不时响起大人们的呼唤和呵斥声。

  终于,酒醉饭饱的放映员来了,在人们急切渴望和崇敬的眼神中,走向放映台。他慢悠悠地打开放映机,把白晃晃的长方形光柱打上银幕,再安放好圆盘状的电影胶片,开始对焦调试。人们慢慢安静下来,眼睛直勾勾紧盯着前方,迫切等待幕布里跳出个什么精怪来。终于画面一闪,音乐响起,电影开演了,人们开始津津有味地观看,很快沉浸到电影情节中去,也顾不上蚊叮虫咬了。看到精彩处,忍不住一阵喝彩。场地周围堆放着稻草,草垛外面是一片田畴,黑魆魆的。收割脱粒后的新鲜稻草散发阵阵清香,草垛上爬满了看电影的人,是谁口里含着一根稻草嚼得津津有味,如同反刍一道隔夜的美食。这方平时寂静的场地,顿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,找到了自身的灵魂和价值。等银幕上打出“完”字,人们恋恋不舍站起来,拧着凳子慢慢散场,还津津乐道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。喧闹的场地沉寂下来,昏黄的灯光下,放映员和队干部忙着拆下幕布,收拾机器和放映工具。那时,我们看过《闪闪的红星》《地道战》《红灯记》《平原游击队》等影片,以黑白电影居多,后来也看过彩色电影。多年以后,《闪闪的红星》里那句“小小竹排江中游,巍巍青山两岸走”的旋律,一直在我脑海里久久盘旋。这些难忘的经典啊,留下那个年代一代人的记忆。

  如今,场地已经平整硬化,四周的老房子有的拆了重建,有的虽然还在,也已经“穿衣戴帽”,变得光鲜整洁了。场地的功能还在,跳广场舞、办红白喜事等活动经常上演,但更多时候成了堆放杂物、晾晒粮食、停放车辆的场所。曾经荞麦和稻草的清香、散发青草气息的牛粪味、放电影的人声喧闹,孩童们的嬉笑打骂,早已随风飘散,消失在历史的漫漫长河里。

  五

  中午饭在村干部家里吃的。主人非常热情,腊鱼腊肉、时令鲜蔬,弄了一桌丰盛的农家菜。几名村干部全部到场,族兄月亮哥等几位乡党作陪。兴之所至,我喝了两杯米酒。“莫笑农家腊酒浑,丰年留客足鸡豚”,酒酣耳热之中,我吃出了浓浓的乡愁。

  觥筹交错,乡音绵绵。我们聊往事、聊家常、聊工作,气氛热烈。七聊八聊之间,我们聊到了舒家的航爹。

  航爹大名舒子航,号方芝,字君琴,1909年3月生,港口村东堡舒家人。论辈分,他是我叔爹,我们一直都叫他航爹。航爹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,那个年代,他在崇阳、鄂南地区乃至湘鄂赣边区一带都名声赫赫。子航先生自幼天资聪颖,修文习武,爱国忧民,一生历尽坎坷。革命年代,先生以救国救民为念考入黄埔军校第五期,入军校特训班,被选拔任黄埔军校武汉步兵学校武术教官。国共相争时局不稳,他弃军从科技,任武汉科学实验馆副馆长。1946年,他见国民党政府腐朽无能,加之他三岁的儿子被国民党特务毒死,导致精神崩溃,于是愤然辞职到蒲圻师范教书。

  子航先生博览群书、文思敏捷,才华横溢;他以武忠魂,德高望重,尤以轻功卓著。1929年天津国术比赛荣获霹雳拳金盾奖、子午剑银盾奖;1940年获湘鄂赣等7省中国武术擂台赛冠军,后在家乡创办武术培训班,广收门徒,带动武术运动发展;1979年参加咸宁地区武术观摩赛、湖北省武术调研赛,被公认为正宗国术元老;1981年湘鄂赣边区武术比赛荣获老年组剑术第一名、八卦掌第一名;1983年荣获咸宁地区传统武术观摩表演赛中优秀节目奖。

  子航先生晚年一心研习武术,将武学表演技击与逻辑学和哲学有机结合,把力学原理科学运用到武术技击中,系统分析总结并留下文字记载:“裁欺援辍明三节,牵纳逼吸攻一边。吞吐浮沉缠身出,卧藏插切六要诀。擒拿抛托足齐肩,抽尖宰割游龙舔。勿左勿右行虚实,择其重心铭心间”。

  我印象中与老人见面次数寥寥。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是在1988年春节后,父亲带我和哥哥回老家给老人家拜年。依稀记得那是一位身板硬朗的老人。穿一身黑衣黑裤,脚踏一双圆口布鞋,手脚利索、口齿清晰、思维敏捷,全然看不出当时已经是一位79岁高龄的老人了,这应该与他常年习武、坚持锻炼身体有关。父亲非常恭敬地说,航叔,我带着孩子们给您老人家拜年来了。航爹说,谢谢,多礼了!老人家热情地接待我们,询问我和哥哥的情况,听说我在读大二,特意嘱咐我好好读书,参加工作后要努力工作,为国家作贡献。

  先生的成就主要在武术方面。小时候多次听父母亲讲到航爹的传奇故事,印象深刻的有几件事。一是说航爹轻功了得。他在蒲圻师范教书时期,星期天回家若是晚了,也不敲门,怕惊醒家人,从围墙外一个鹞子翻身扎进来,落地悄然无声。又说是有一次航爹到县城办事,在热闹处见一外地戏班子在敲锣卖艺,围观者很多。场上花拳绣腿正耍得热闹,班主在一旁吹得天花乱坠,态度嚣张。航爹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,也不吱声,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铜钱,在口里一含粘住,运内功将铜钱爆射而出,直接把戏班子搭帐篷的绳索截断,帐篷“哗啦”一声垮塌。班主大惊,知道遇上高人了,连忙抱拳作揖,说声“得罪”,收拾家当灰溜溜离开。事情真假已无从考证,也不知有没有溢美的成分,但有一点,子航先生身怀绝技、武术功夫了得那是千真万确。

  先生一生命途多舛,历尽坎坷,充满传奇色彩。老人家为人处世的准则是:世界大同为仁,祖国山河为义,家国天下为礼,刚柔相济为智,一诺千金为信。“仁义礼智信”是儒家思想的主要架构,从子航先生的“仁义礼智信”中,可以看出他的家国情怀和为人处世准则,构成了他独特的人生观、世界观、价值观,这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。

  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,如果有可能,很有必要给航爹写一篇传记体文章,题目就叫做《风雨航程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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