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阳周刊第711期第3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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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吴君伟:青春点亮“消防橙”
·烟雾般飘过的村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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点击数:166  更新时间:2024/2/2 16:18:46 将正文字体扩大  将正文字体缩小  还原正文字体为原样    
烟雾般飘过的村庄
○舒浩武

 

  题记:把故乡写在心里,再举额齐眉。在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,让它散发出史诗般的光泽!

  一

  从铜钟乡佛岭下来分路左拐,一条崭新的柏油马路斗折蛇行,伸向远方。我独自驾着车,往故乡的方向奔去。每次回家似乎都有这种感觉,故乡在前方召唤我——我当然不会忘记,那里是我血脉相连、灵魂依傍的地方。

  我的老家在港口乡港口村2组,过去人们习惯称之为东堡舒家。据查,所谓“东堡”,其实以前应该叫做“中保”,从地理位置来看,港口一带居于县域中部,故称为“中保”,后来慢慢被叫成了“东堡”。而我老家以舒姓族聚群居,称为“东堡舒家”,历史上也算是崇阳的名门望族,声名显赫。

  我行驶的这条路叫港佛公路。以前从铜钟佛岭到港口是没有公路的,当地老百姓出行极其不便。因了一件人大议案,港佛公路得以提上议事日程并开工修建。公路竣工之日,沿线老百姓敲锣打鼓,甚至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,齐赞政府为百姓办了一件实事。随着岁月的推移,路面破损,以前的港佛公路已经成为一条凹凸不平的破旧水泥路。我们每年回老家一般是不走这条路的,有时到柏树下看望小姑妈,偶尔走一下这条路。小姑妈是父亲最小的妹妹,如今一年比一年衰老了,瘦弱的身子,一阵风就能吹跑,满脸皱纹写满岁月的沧桑,就像这条逐渐变得破旧不堪的老路。

  现在好了,政府重新规划修建了这条新的旅游公路。公路沿东堡港迤逦向前,斗折蛇行,直达塘口,在港口乡北山村界头塘与通山县接壤,完成一段生机勃勃的绿色之旅。东堡港发源于大岭,过佛岭、石岭、油榨、港口等地,在如今的港口大桥处与高堤河交汇,注入隽水,汇入长江。建国前,当地不通公路,陆路交通运输落后,日用百货靠人力挑运进来,山货外运都是靠水运。于是高堤河、东堡港水面上常年竹排、木排不断,竹木资源和各类山货经隽水河转蒲圻陆水出嘉鱼陆溪口运往汉口。长此以往,在东堡港注入高堤河交汇口,成为一个水运商品集散地,形成港口,得名港口,港口村的称谓也由此而来。

  记忆里,东堡港是一条美丽的乡村河流。清粼粼的河水经年累月流淌不停,滋润着两岸青山、田垄阡陌、人文风物。它不温不火、不徐不疾,似乎具备南方河流的一切要素——秀美、柔韧、淡定、丰饶。叫它河流,好像不太确切,因为它规模不大,流域面积也不广阔,我们都叫它东堡港。

  我的童年时光,与这条港密不可分,那是一个充满记忆和快乐的地方。一到夏天,村口的小河成了孩子们的天堂。伙伴们在水里扎猛子,捉鱼摸虾,水碌碌的身子被毒辣辣的太阳一晒,油光漆黑,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。我对水向来不敏感,小时候哥哥带我学游泳,被水呛得鼻涕叽歪,再也不学了,到现在都是个“旱鸭子”。太阳快下山,炊烟升起来了,大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。于是一众“虾兵蟹将”作鸟兽散,有回家慢了点的,被大人揪着耳朵一路骂回家。当晚风吹散喧闹,一切归于宁静,月亮便粉墨登场,美丽的村庄笼罩在一片银辉中,隐隐绰绰弥散神一般的色彩。

  对于东堡港我最难忘的记忆,莫过于垒堰捉鱼,那时,我们将这项活动叫做“装籇”。这是一句方言,“籇”的意思是“船竿”,我姑且用它代替。每年春三月,河岸边杨柳吐绿,燕子呢喃回归,春汛来临,满肚子鱼卵饱满的鱼儿便欢叫着在东堡港顺流而下,就到了“装籇”的黄金时节了。“装籇”是一个系列技术活,它主要由做籇、垒堰、装籇、倒鱼四个基本步骤构成,缺一不可。“装籇”只是其中之一,用它来代表整个捕鱼过程,非常形象贴切。“籇”是一种捕鱼器具,用竹子做成。把手臂粗细的竹子裁成两三尺长见方的竹筒,再从顶端开始劈破,分成粗细均匀的竹条,相当于“经线”,但不能一劈到底,否则竹筒就破了,要留下完整的底端。然后用细篾丝从顶部开始编织“纬线”,把竹子编成一个头大脚细喇叭状的物什,一只“籇”就做好了。接下来是垒堰、装籇。择取水不太深也不很湍急的河段,就地取材,用大大小小的卵石横亘河面垒起一道道的简易石堰,在堰体间每隔一段开一个口子,大小刚好可以放下一只“籇”,再用石头把“籇”的顶端压紧压实,以免籇被河水冲走。于是,一段捕鱼的“工事”就告一段落,接下来的事情就是“请君入瓮”,静待鱼儿上钩。

  “倒鱼”,是一件令人十分兴奋的事情。头夜里,我一般是睡不安稳的,因为梦里都是鱼,好多好多的鱼。天刚蒙蒙亮,哥哥和我就起床了,用冷水抹了把脸,一头扎进初春的薄雾中。到了河边,远远望去,河面从上至下迤逦横亘着十数道石堰,像极了“大江截流”。熹微星光下,黑黝黝的河水“哗啦啦”流着,在“装籇”的豁口处泛着鱼白色的水花,场面蔚为壮观。早醒的鸟儿在河岸边的杨树林里“叽叽喳喳”叫,拉开新一天的帷幕。作为这个世界的一种生灵,欢乐当然也属于它们,这无可厚非。

  哥哥绾起裤腿,到装籇的豁口逐一察看。先扒去顶端的石头,拎起水淋淋的竹籇,往里面一瞄,如果发现底部有白晃晃的东西,哥哥大叫一声“有鱼”,兴冲冲拎着竹籇冲到岸边,将竹籇头朝下脚朝上往地上猛地一倒,大大小小的鱼儿活蹦乱跳在地上翻滚,犹如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了一勺凉水。这时我的工作便是“串鱼”。从河边柳树上摘下一根长长的柳条,在尾端打上一个结,捡起地上的鱼儿,一条条从鱼鳃处穿过,把鱼儿串成一串,再系在河边浅水处。河床是鱼儿赖以生存的栖息地,就像婴儿的胚胎,离开了胚胎的鱼儿,等同于一群束手缴械的俘虏,完全不知所措,“吧嗒吧嗒”吐着委屈和不甘。碰到收获好的时候,一个早上,我们能抓到好几斤鱼。这时,垒堰装籇的伙伴们都陆陆续续来了,河滩上慢慢热闹起来,变成了一个“闹市”。“有鱼有鱼”的声音此起彼伏,白晃晃的脚杆在水里“呱唧呱唧”搅动一河春水,落网的鱼儿在河滩上“噼里啪啦”蹦跳翻滚。晨雾中,人的欢笑鱼的欢跳,罗织成一幅绝美东堡港的春汛图。

  薄雾慢慢散去,天边露出了鱼肚白。我和哥哥像打了胜仗的将士凯旋,兴冲冲拎着鱼串,与田埂边的野花野草一路打着招呼。回家把鱼剖净,用盐腌了,扒拉几口早饭,背上书包,带着一份喜悦的心情去上学。一个上午,我的心思都跑到碗橱里的鱼身上去了。中午,妈妈用菜油把鱼一煎一焖,那种鲜美味哟,真的是无以言表。

  东堡港的鱼儿,味道极其鲜美,那是迄今为止我记忆中最美的味道。在国人心中,只有自己家的才是最好的,这也许就是每个人心中的乡愁,是打上了深深烙印的记忆标识。如今,那些关于垒堰装籇的记忆,只在梦里出现。

  二

  抬头间,猛然看见“港口村村委会”的牌子,不觉哑然失笑——居然错过老家,跑到村委会来了。以往回来,都是走的老公路,现在从新铺设的港佛旅游公路过来,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,实在是好笑。转而又想,毕竟是走的新路,又不熟悉路况,错过了情有可原。清一色的绿色怀抱,清一色的楼舍阡陌,马路边上的村庄,若无特殊记号,或者熟稔于心,几乎千篇一律。于是果断原谅自己了。

  我停下车,走进村委会。村干部老阮热情地与我打招呼,又说村支书和几个村干部一大早就到东堡舒家去了,只留下他在村委会值守。美好环境与幸福生活共同缔造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开展,这些天来,他们没日没夜连轴转。

  这次回来,我主要是采访挖掘村史。县里正在开展各村文化志的采集整理工作,港口村是我老家,我主动请缨承担这项工作,我觉得责无旁贷。自1976年举家搬迁到县城去,那年我才八岁,弹指一挥47年过去了。其实我对老家的记忆比较模糊,也想借此机会对老家的历史进行一次全面的摸排了解。

  我与老阮打了个招呼,开车沿着新修的旅游公路往舒家屋堂奔去。车过村庄后的思古塔处,我特意停下来。下车,凝神逗留,儿时的记忆影影绰绰浮现,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曾经的青葱少年。

  思古塔位于舒家大屋后山上。相传以前思古塔上面山上有九座尼姑庙,由于被人说闲话诬陷,某年某月某日,九名尼姑集体跳入现今思古塔下的水潭里殒命,以示清白。传闻人们此后经常听到潭里有声音,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水里跑出来。后人害怕,于是在水潭旁边立了一块阿弥陀佛碑,以镇冤魂,此后相安无事。此塔以前本来叫作“思姑塔”,后来慢慢被叫成“思古塔”了。对自然的敬畏,古已有之。人们心中的敬畏,总是源于大千世界的神秘莫测,不知道不了解的东西,往往成了鬼,成了神,成了仙,成了心中那道总也绕不过的坎。

  记忆中的思古塔,是一处深潭。背靠莽莽青山,东堡港的水从山脚下悠悠流过,水流到这里变得湍急起来,慢慢回流,蕴蓄成一汪深潭,泛着神秘莫测的幽绿。潭的上部,一块硕大的岩石突兀伸出,长满青苔。天气晴朗的日子,站在岩石上,听思古塔里的水“轰隆轰隆”作响,雷霆万钧,气势骇人;下雨的日子,思古塔笼罩在迷蒙的烟雨中,泛着神秘莫测的色彩。沿山脚下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前伸,临近思古塔处有一处茂密的林子,阴森森的,林子边上还有一处土地庙,即使在晴天,人从林子边经过,也感到脊背发凉。

  那个年代,砍柴是山里孩子的必修课,柴灶里燃烧的最原始的生物能量,无一例外,源于我们身板里蕴蓄并爆发的勤劳和力气。或许,这也是一种历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。星期天一大早,伙伴们就邀约着背上柴刀、水壶和食物出发了。村子后面的山上,有的是茂密的树林杂木,只要舍得力气,不愁灶里的柴火。深秋,晚上出了霜冻,呵气成雾,卵黄色的太阳懒洋洋的在东边天上磨洋工。一溜灰色的“砍柴大军”冻得缩手缩脚,紧跟着在田埂小道上前行。队伍走过阴森茂密的小树林、土地庙,沿着思古塔的羊肠小道,一头扎进莽莽青色里。我们或像猴子一样捋上树砍下大树的枝丫,或几刀斫断那些怎么也长不大的杂木,用刀剔净枝枝丫丫,只留下主干,再斫成一段段的“硬柴火”,用竹连枷码整齐装好;没带竹连枷柴担的,就砍一段长长的活檵木条,把顶端一拧,做成一个“要川”(方言),把柴火横中一捆,这一天的砍柴任务就算完成了。晌午,太阳的热度驱散了寒冷,我们升起一堆火,拿出带来的干粮。把玉米棒子扔到火堆里烧熟,拧开水壶,填充辘辘饥肠。深秋的山上姹紫嫣红,山花烂漫,野果诱人,运气好的,或许还能摘到晚熟的“九月炸”。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月,青山绿水远比物质财富廉价,可以忽略不计。山里的孩子见怪不怪,早把那些汩汩清泉、满山秀色丢在了大山深处。

  夕阳西斜,归家的路觉得很漫长。我和哥哥挑着柴担,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蠕动。每次到了思古塔,朦胧夜色下,听着那咆哮的急湍声,心生凛凛,我是断不敢过的,放下柴担,在一边歇火等着。哥哥先把自己的柴担挑过去,再回来接我,六、七岁的我拿着柴刀背着水壶,跟在八、九岁的哥哥后面。“莫看潭水,跟着我走。”哥哥嘱咐我。我勇气陡增,踩着哥哥的脚印前行。当绕过深潭,屏息静气走过土地庙前的树林,一颗“怦怦”跳的心脏才怦然落地。兄弟俩挑上各自的柴担,向着前方的炊烟快步走去。月亮慢慢升起来,村庄笼罩在一片宁静中,炊烟绕过黝黑的屋檐和房梁,在空气中散发着奇异芳香,诱惑着碌碌饥肠。月色下,两个黑魆魆的柴担缓慢向前移动,柴担下的少年知道,母亲那温热可口的饭菜、喷香的咸鱼腊肉,正在锅里等着他们。

  入冬,下雪了。尺把长的冰凌吊在屋檐下,田畈和地面水凼里都结满了冰凌,脚踩在上面“咯吱咯吱”作响。因为寒冷,这个季节上学成了一大难题。小学在村中土墈上的一栋木楼里,孱弱的木板楼和破旧的窗户,抵挡不住寒风的侵略,取暖成了当务之急。那个年月,没有电热和空调,我们唯一能取暖的工具就是“火蔸”。“火蔸”是谁发明的,无从考证,但它确实是农村的一大杰作。用木板钉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四方木盒,上面再钉一个用竹片弯成的提手,木盒中间放一个土瓦钵,或者一个用旧的搪瓷盆。四方的木格,配上圆形的火盆,似乎正合“天圆地方”之意,一个简易“火蔸”就做好了。有用细蔑丝编织火蔸笼子的,外面看起来不但很精致,还可以隔火,防止烤伤,这是“豪华版”火蔸了。盆中升起木炭火,四周空格处塞几块木炭,再插上一双筷子作“火钳”,我们穿上臃肿的棉袄、围上围脖,背上书包,严阵以待上学去。

  上课时,时不时把冻僵的手偎在火蔸上烤烤。积雪融化了,脚上的袜子被打湿,冻得脚生痛,于是解开棉鞋,把双脚踩在火蔸两边靠沿上烤脚。穿尼龙袜子的脚,会烤出豆豉般的“香味”,弄得满教室都是。忽然听见“哎哟”一声,那肯定是谁的脚被火烧了,倒霉的尼龙袜被火蔸里的火无情爆裂,露出苦命的脚趾头在寒风中凉快。很快,教室里的豆豉味中又混合了一股糊臭味。

  下课铃响,整齐划一的学校开始热闹起来。伙伴们冲出教室,抓紧宝贵的课间十分钟开始游戏。女孩子们有打石子的,有“拐房子”的,有跳绳的,有翻“茶盘”的,有猜“中手指”的;男孩子们有滚铁环的,有拍纸片的,有打弹弓的,有三五一伙“撞拐脚”的。甚至有不甘寂寞的踩上杉木高跷,在寒风中嘚瑟,一不小心摔了一跤,雪泥和鼻涕糊了一身,爬起来,擦擦鼻涕又跳上了高跷。

  这时还有一道风景,是万万不可忽视的,那就是“甩火蔸”。一堂课下来,火蔸里的火俨然已经奄奄一息,必须补充能量。于是用筷子添几块木炭,鼓起腮帮子拼命吹火,弄得两手漆黑,一脸烟火。倘若吹火效果不明显,这时就站在一个风口,用手拧起火蔸,以肩膀为轴心,来个三百六十度的“大甩卖”。在离心力的作用下,火蔸涨得贴紧,火焰瞬间旺起来,哄哄燃蹿起老高,甚至还“噼啪”作响,于是停下动作,安享温暖。万一有火蔸提手不稳的,在离心力的强力作用下不堪重负,火蔸就像一颗脱膛的炮弹射向远方,留下一地活辣辣的残骸,附带收获一阵“哦豁”和哄堂大笑。

  这些画面,只留在记忆中了。现在孩子们的童年在哪里?在无时无刻抱着不放手的手机里,在纤毫逼真的电玩游戏里,在无休无止的功课和补习里。现在的孩子从一出生到进入幼儿园,似乎就失去了自由,老师管了家长管,唯独自己不能管自己。专家说“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”,貌似有理的一句煌煌之言,无情剥夺了孩子们的童真和欢乐,不知这是孩子们的不幸,还是这个时代的不幸?若干年前的一个傍晚,我带着孩子去看电影。我一路津津有味讲着我的童年生活,列举了几十种当时农村儿童的游戏,孩子一路津津有味听着。我说:丫头,虽然我们那个年代物质生活比较贫乏,但我们的精神生活是丰富的,我的童年非常充实。丫头抬头望了我一眼,瓮声瓮气说:爸爸,我觉得我没有童年!我愣了一下,半晌无语。

  那些难忘的光阴哟,在岁月的长河里流向何方?那些山里的孩子们哟,已经从父辈走向祖辈,只把沧桑刻进满脸的皱纹,满目的念想。只是还记得否,曾经天边的那一抹绚丽晚霞,雪夜里的那一片旷野,小河里嬉戏的那道身影,山坳上那一轮皎洁明月?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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